Writing

 

與幸福有約 / 姚小問

08. March. 1998 

一個春日的午后,陽光暖暖的,溫潤的春風恣意的拂過面頰,讓人有種置身夏日的錯覺。這是第一個沒有春雨造訪的晴朗日子,我在濃稠深刻的春意中無端想起,那一段恍然若夢的愛丁堡之旅,心裡竟還是會浮起一股滿滿的幸褔的滋味。

從來沒有想過,生命中會有一段歲月,是這樣活生生的與地球的另一國度深深牽扯。有點像是脫軌的戀情,總要等到愛過以後才會赫然發現,原來在遇見愛丁堡之前,我其實並不懂得生活。

印象中,小時候曾經一廂情願的以為,蘇格蘭是漫畫故事「小甜甜」中安東尼的家。

大一點以後又發現,原來蘇格蘭是風笛的故鄉。

愛丁堡,是她的首邑。

但總得自己親自去過以後才知道,蘇格蘭的確是個風格迥異的世外桃源。她的民情、風俗以及充滿歷史風情的建築與街道,在在給人一種遺世而獨立的感覺。尤其當悠揚獨特的風笛聲,緩緩的從身著蘇格蘭傳統服飾的風笛手中流瀉而出,很難不令人想要與人分享所有的感動與驚奇。

好笑的是,初抵愛丁堡時,還是有很多時侯會覺得莫名的孤寂。一種站在人聲濎沸的街頭,也覺著孤單的落寞。一種不是因為寂寞才開始想念,而是在想念以後,倍感寂寞。

我總是這樣。常常在一個城市的感動裡,想起另一座城市的璀燦光華。

在古意盎然的皇家哩路上,懷念巴黎的凱旋門、羅浮宮。又在Royal Botanic Garden的露天咖啡座前,想念盧森的卡貝爾湖,以及湖上蜿蜒的古典木橋。在台北的陽光午后,想起愛丁堡......。

也許是巧合。我在愛丁堡停留的時間,幸運的碰上愛丁堡國際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五十週年慶。說幸運,是因為當愈來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紛紛湧入這個風雅的小鎮時,我才在客居的克利絲汀一家人熱心的解說下恍然明白,「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已經鬧熱繽紛的流傳了整整五十個年頭。

我是這麼糊裡糊塗的參與了這一季難得的盛宴。

多數時侯,我總是選擇那些不需要花費的街頭藝術活動參加,偶爾挑幾場雖然所費不貲但卻非常值得觀賞的表演,好好的安慰自己百無聊賴的行走。我清楚地記得,整個藝術節的活動,就從在「愛丁堡」(Edinburgh Castle)廣場前舉行的Edinburgh Military Tattoo(有點類似台灣的閱兵大典)表演中揭開序幕。

我意外的買到唯一一場預演的入場券,價格只要正式演出的二分之一。連彼得、珍娜都替我感到高興,「我們甚至不知道Tattoo還有預演!」彼得微笑地說道。

蒼天厚我,我開心地想。

那是一個安靜無風的仲夏夜晚。我的心,因為要去看Tattoo而飛揚。「記得穿暖和,氣象報告晚上有雨。」老奶奶瑪格麗特細心的提醒自小生長在亞熱帶的我。

約莫十分鐘的車程,我來到貫穿聖十字宮殿(Palace of Holyrood house)與古堡(Edinburgh Castle)之間的微坡道。這段鵝卵石舖地的平緩坡道就是著名的皇家哩路(Royal Mile)。在新城尚未建立前,這裡曾是愛丁堡的重鎮。流金歲月、繁華滄桑盡刻在具有四百年歷史的市容裡。站在令人發思古幽情的街道上等候入場的觀眾已經排了萬里長,成千上萬的群眾把整條皇家哩路團團圍住。我從來不知道眾人的等待,可以以這樣的形式存在。我深深為這樣井然有序的等待心折不已。

表演節目在慣有的風笛樂音裡揭開序幕。藍色的、青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繽紛的燈光投射在偌大的城堡背後。洋洋灑灑、莊嚴而壯麗。秩序深重的軍隊襯著優雅的風笛聲在風中迴蕩開來。任誰也不能將我的思緒從眼前移開。

愛丁堡真是美,美的讓人迷惑。

精彩絕倫的晚會在皇家合唱團「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的歌聲中進入尾聲。這個時侯,天空開始飄起雨,綿密的雨絲沾衣欲濕,觀眾紛紛起身離席。忽然間,天空綻放起一簇簇五彩的煙火,全場觀眾莫不歡欣鼓掌。寒風細雨中,一朵朵爭艷的煙花浮在靜謐雄偉的城堡上空,一種只在童話世界裡才有的風景。我像是親臨了夢的國度。

真是一個瑰麗難忘的夜晚。在如詩的城堡前。

沉浸在詩畫般的歷史長河裡,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歷史光華以及濃厚的人文藝術氣息,造就了愛丁堡震撼人心的獨特魅力。因此,天氣晴朗的夏日黃昏,我特別喜歡帶著沸沸揚揚的心情安安靜靜的杵在人群中,欣賞與天地合一的露天舞台表演。

「Livingstone-尼羅河尋寶記」是一場讓我記憶深刻的露天舞台劇。故事敘述蘇格蘭探險家Livingstone在非洲探險的奇妙經歷。導演巧妙的以天為幕、運用整座花園(Royal Botanic Garden)為場景,隨著劇情的起伏轉折,演員帶著觀眾們或坐、或站、或奔、或走,繞行了半山的花園。直到夜暮低垂、星光滿天。行走坐臥間看戲的人彷彿也成了劇中人,如果不是親自遭逢,恐怕很難想像跟著表演者滿園走場的雀躍。除了驚嘆,我實在找不到更貼切的心情。

後來,欣賞露天的舞台活動,成了夏日黃昏裡最舒服的享受。

有一回,在一場舞台劇的中場休息時間,竟巧遇了已經十多年沒有消息的朋友。十幾年來在台北,誰也沒有在誰的生命中重複出現,我居然可以在一次的回眸裡,清楚地將他從記憶的箱子中翻飛出來。就在再一次的對望時,我還給他一個輕輕淺淺的笑容,朋友像個孩子似的笑著。「我們是不是在那兒見過?」我看不出他眼中的詢問及回想,只好輕聲探究。

從那以後,我們經常約著一塊兒看表演、一起繼續未竟的旅程。

有人說,世界真是小小小。現在,我不得不佩服,世界,真是小小小。

一場在王子街公園(West Princes St. Gardens)舉行的煙火音樂晚會,結束了長達月餘的藝術節。掬著星光、迎著風,一時喧囂沸騰的城市終於開始有了還原的面貌。這場計有廿五萬人次參與的盛大音樂會,沈澱了連日來的嘈雜擾攘。城市,於是有了新的風貌。

和許多人一樣,我喜歡信步在陌生的街道裡流覽。

每個夏天的早晨,我在克利絲汀家人溫馨的早餐誘惑下甦醒過來。睜開眼睛,望著窗外早起的太陽,精神不自覺地抖擻起來。我常常什麼也不做,只是隨興的沿著城市的邊緣走。說起陽光,你可別被夏日裡暖烘烘的太陽給騙了,天氣在這裡像是被下過咒語,忽而晴、忽而陰、忽而雨,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的天空是不是仍然晴空萬里。

還好,經常出現的彩虹,為詭譎的天氣增添不少迷人的風采。

風雨中,陽光重現,一道道謎樣的彩虹劃破蔚藍的天際,真是夏季裡最美的饗宴。

其實,早在到愛丁堡之前,對於蘇格蘭變幻莫測的天氣就已經略有耳聞。但畢竟,百聞不如一見。彩虹之於慣看夏陽高照的我,實在有著說不出的魅惑。總是希望能偷渡一點蒼芎的姿顏,拽在手心。

細心一點你不難發現,大自然與人工相互輝映的歷史情節已然在這座古城發揮到了極致。

愛丁堡城中央有個頗負盛名的峽谷火車站(Waverley Station)。可以算是旅途裡的一段驚艷。

火車站的位置原來是個湖。據在地圖繪製公司工作的珍娜解釋。連接新城與舊城間的北湖(North Loch)於十八世紀乾涸了以後,人們利用建造新城帶來的廢土,頗具巧思地蓋起這座喧騰流麗的峽谷車站。

站在車水馬龍的北橋(North bridge)上,向Waverley Station眺望,除了驚訝讚嘆,怎麼也難以想像這裡曾經有個湖。於是,住熟了以後,即使在陽光不確定地灑著的日子,我也十分享受隨意地從代表新城的王子街(Princes Street)順著北橋朝舊城走上一段。

走著、走著,總彷彿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路的盡頭,放眼的海,踩著高高低低的石板路,遠遠望見清晰、湛藍的雲層低低鑲著無邊的海。抬望眼,成群的海鷗在櫛比鱗次的建築與建築之間盤桓穿梭,整座古老的城市在歷史的輪迴裡隱隱地散發光芒。看著海鷗優雅的在天空亂飛,沒見過海鷗的我有點難掩興奮之情。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的海鷗,也從來沒有看過世界上有那一個城市有這麼多海鷗。

在充滿歷史風華的古都裡生活,每天路過的教堂、逛的街、踩的石板路,隨處可拾的百年建築......。光是想想,都覺得很幸褔。

不過,美麗堂皇的背後也有她墮落的一面,像電影「猜火車」(Trainspotting)描述的蘇格蘭青年一樣,抽煙、酗酒、吸毒無一不印證著蘇格蘭年輕蒼茫的一代。回顧蘇格蘭的歷史,猶如一部血淚交織的獨立抗爭史。1995年奪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由梅爾吉勃遜(Mel Gibson)自導自演的「英雄本色」(Brave heart)就是描寫蘇格蘭民族英雄威廉.華萊士(William Wallace)英勇反抗英格蘭的事蹟。直到現在梅爾吉勃遜在電影裡扮像的海報依然散据在街頭迎著風昂首佇立。

為了通過成立自己的議會,獲得徵稅以及處理教育、衛生、環境、農業、藝術等事務的權限,彼得、珍娜在九月十一日這天都刻意盛裝參加公民投票。「選擇九月十一日投票,是為了紀念華萊士擊敗英格蘭700週年。」彼得驕傲的告訴我。看見彼得嘴角浮起的微笑,我想像著他穿上蘇格蘭傳統格子呢裙的模樣。我想,再也沒有比格子呢裙更蘇格蘭的。難怪出生於愛丁堡的文豪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曾經形容:「如果有人可以不為格子呢的熱情所動,那麼,他的心一定像死一般冰冷。」

在一個城市住久了,漸漸也了解他們特有的習慣和禁忌。

在這裡,你千萬不能稱呼他們為英格蘭人(English),最多只能說-不列顛民族(British)。否則,即使再溫和的蘇格蘭人(Scottish)也會變臉。這種堅強的民族意識,可以從黛安娜王妃的驟逝略見端倪。

黛妃之死,是我在當地經歷的另一項傳奇。

那是八月的最後一天。日子平凡的嗅不出一絲絲不同的味道。有個朋友要起身返回德國,我們在酒吧裡為他送行。因為很感傷,深怕一別又不知道是多少春秋。於是,我們難得的在酒吧待的晚了些。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幕。

或許,酒吧裡的客人在酒酣耳熱之際,都有了醉意。因此,當深夜的擴音器傳出黛妃在巴黎車禍身亡的消息時,全場客人的反應居然是,歡聲雷動。他們天真的以為有人在開玩笑。拿生命開玩笑。

我一直不知道,隔天酒醒時,他們會不會覺得歉疚?會不會難過?為自己無心的歡呼。

接下來的許多日子,都在黛妃死亡的震驚中草草度過。

由於事發突然,讓我深深感到生命無常、無法逆料。在黛妃璀燦而短暫的一生中,快樂似乎很難與她劃上等號。不過就在她發生意外的前幾天,我才在前往Dundee的火車上,偶然瞥見她和新男友Dodi首度在媒體公開的合照,看到在海邊嬉戲的她有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真的也情不自禁地為她感到快樂起來。黛妃私下向友人表示,這是她最難忘的一次假期,她甚至決定年底要退出公眾舞台。誰想到,她竟永遠的退出了人生的舞台。

她要永遠的缺席了,在她看起來終於比較快樂的時候。一生為媒體追逐,也因著媒體的追逐而結束了傳奇的一生。該是多麼荒謬又無奈的一埸人生。

在黛妃盛大隆重的喪禮過後,秋天來了。

秋天在白日逐漸變短的時刻來到。

黃葉優美的在枝頭亂舞。紅的、黃的、枯的。像畫一樣。為城市在季節變換裡的不同風貌,留下印記。

秋意漸濃的愛丁堡比過去任何時侯都要出色動人。

起風時,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幸福。一種再簡單不過的幸福。

有時候,難得雨歇風停的日子,我會把行走的觸角向愛丁堡的邊境延伸。出了愛丁堡,整個蘇格蘭高地呈現的又是另一番大相逕庭的風情。高地裡 ,一切迷離。彩虹粲亮,揮灑在灰濛濛的天空下。靜謐的古堡經常招搖於一汪汪湖水中。所謂的在水一方,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入秋以後,在彼得、珍娜的引介下,我來到位居愛丁堡東北方的一個古樸小城North Berwick。這個典雅的小天地常讓人有時光錯落的心情。海邊覓食的飛鳥、沙灘上串串的足印,淺白藍空下妝點整齊的櫥窗靜好的像是在古老的建築外沈沈睡去。連只剩下斷垣殘壁的百年老城,都能讓人心動不已。

也許吧。整個蘇格蘭都是一樁樁巧奪天工的奇異恩典。

誰說,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鄉居的歲月,我親眼見著時間把白天走成黑夜。當天黑得愈來愈早,太陽不再是晚上十一點才下山,我們都必須開始踩著夜色回家時,光陰便是在向你預告一個白茫茫的冬。陪愛丁堡度過了整整的一季夏,又分享了濃濃的一個秋,當第一場白雪落在無聲的海面上,我才依依不捨的收拾行囊準備向這一片美麗告別。

告別。告別也好,告別以後我才能在春天的台北午後,回想。

回想在生命中,曾經有那麼一段歲月,我與,幸福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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